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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耳| 纪念杨德昌君

2015-05-31 青年电影手册
眷村的孩子

看完《一 一》已是凌晨,屏幕在墙壁上映出苍白的微光。我像是被一记流弹击中,全身瘫软在床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体内涌动。我知道我应该为这部杰作而欢呼,应该为这部厚重、深沉的影片说点什么。但在那一刻,我被绵软的生活肉身压抑着,实在无话可说。

  

这三个小时,几乎叙述了整个人生。漫长而匆促,层次复杂,线索繁多。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每个人都在展示着他(她)的人生阶段所要面对的困境、矛盾、尴尬、窘迫,他们一步一步跟着影片在人际关系的漩涡中发牢骚或是沉默,少有情绪的高潮。影片结束了,剧中人物与我们的人生似乎还在继续。现实也如同杨德昌电影的独特手法,声音与画面的背离、冲突和戏剧性。我看着停滞的画面与乱糟糟的房间,那些人物却依旧在脑中走动,做出表情,沉默的静止,或是哭着说起一段富有哲理的话来。

  

而后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以下简称《牯岭街》),而后是《麻将》、《独立时代》、《恐怖分子》。2007年6月29日,杨德昌走完了这一趟人生的全部旅程。他的思想就像他的电影那样复杂、深邃而丰富。对于这个充满荒谬与悖论的世界,对于这一座座沙漠般浮躁、嘈杂的都市,对于一个个将人拖入尴尬境地的陷阱、漩涡,杨德昌先生的眼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世界?怎样的人生?他那副黑框眼镜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冷静眼神?一时间竟无头说起。想一想,那就从他的出生地——眷村开头吧。

  

1949年至1960年代,于国共内战中失利的国民政府,为安排被迫自大陆各省迁徙至台湾的中华民国国军及其眷属,在台北、新竹等地兴建房舍。其中包括日据时代所留下的带着日式风格的旧宅。这些因战争而颠沛流离的人们从此扎根于眷村,生活、繁衍、老去。2007年,台湾电视节目鬼才制作人王伟忠历时五年,制作了纪录片《伟忠妈妈的眷村》。在片子中,他带着温和的目光浏览那些已经白发苍苍的眷村人民,记录下他们对眷村生活的怀念,以及眷村即将被拆除,他们被迫搬进水泥楼房的感伤。那些老人说起曾经的艰苦岁月时,几乎都带着回味的表情。而且对如此环境下人们的坚韧与勇敢,以及彼此之间的互助温情多有感动。片子前后都用了范玮琪的《那些花儿》作为背景,也深化了此片怀旧的气息。

  

然而,回忆总是会将残酷的现实美化。可以想见,刚刚从枪林弹雨中逃生出来的人,惊魂未定,便被生硬的扔在这片荒凉破败、形同废墟的处所。没有社会背景、经济基础,却又无法回到家乡,与自己的亲人重聚。他们只有凭借自己的双手支撑着破碎的生活,忍耐而坚韧的生存下去。这是一群没有根的人,注定一辈子客居他乡。他们的生命就像破砖碎瓦,被随意轻贱的扔在了因战争而一毛不生的焦土之上。

  

而他们的孩子,则像瓦砾堆中探出头的野草。为了生存,他们只得把根茎伸进黑暗阴冷的现实环境狠命的吸取养分。大人们的忙碌、辛苦,无暇顾及教育孩子。与当地人的隔阂、矛盾,以及外部局势的风云变幻,社会环境的艰险诡谲,还有人心叵测,逞凶斗狠。这些孩子只能凭着自己的判断与勇气,如同藤蔓一般孤单而蓬勃的生长起来。

  

杨德昌的电影中,有关眷村的元素俯仰皆是。从表层上看,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人物便是眷村的一大特色。在《牯岭街》中,从被砖拍小孩的四川话、父母聚会的上海话,山西话、闽南话,语言如同人物所处环境般荒乱繁杂,而隔阂也由此产生,剧中的人物由此陷入更深的误会。即使在《独立时代》这样完全以都市为主题的“浮世绘”里,杨德昌也安置了一个带着山东口音的中年出租车司机,他用自己的简单质朴,反衬出作家陷入形而上思考不得自拔的可笑。

  

还有暴戾,在千头万绪乱麻一团的生活困境将剧中人牢牢缠住的最后,似乎只有暴力才能解决一切问题。在《牯岭街》中,小四用一把匕首结束了与青春有关的压抑、痛苦与爱情。他用力的把刀刺入他心爱的女孩小明体内,狂怒的喊着:“你没有出息啊!你不要脸,没有出息啊!”重复着他父亲教训孩子的话。小明软弱的倒下去,满身血污的他却还未预料到后果,呼唤着:“小明,你站起来啊!快点站起来啊!你不会死的,相信我!”直到发现事实,才悲泣着跪下。

  

而在《麻将》中,从骗局、情感纠葛和父亲自杀的事实坠入绝望的红鱼,拿着手枪近乎癫狂的吼叫着射击老于世故、看穿世事的邱董,随后痛哭失声,指着自己太阳穴的手枪举起又放下。面对这个被刺穿后虚幻苍白空无一物的生命,他已完全找不到救赎之路。还有《恐怖分子》里老实沉默的李立中,拿着警察朋友的配枪,带着妻子背叛离去、升职愿望泡汤的失落,带着北野武式黑色幽默,平静的杀死情敌、主任和自己。暴戾的杀戮之后,通常是一段平缓的情节结尾,它们则好像是问题解决后的清新与哀伤。

  

而通过对暴力双方的分析,便能触摸到杨德昌思想中某些内核。在《牯岭街》中,当小四捅入匕首之前,小明站在他的对面,不耐烦地说:“怎么你跟别人一样啊,要改变我?可是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你以为你是谁?”在剧中,小明是众多矛盾冲突的主要诱因,而她本身也是个颠沛流离、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苦孩子,但在小四的心中,她象征着一切美好、圣洁、纯真,他要拯救她,他不允许别人来玷污她。

  

而在《恐怖分子》里,李立中想解决掉的,是他平静生活中的所有障碍,是这个世界曾经欺骗、愚弄过他的人。他沉默的解决掉他们,就像解决生活中的一个个难题。而《麻将》中的红鱼呢?在他面前聒噪不休的邱董代表着一切骗局、虚伪、狡诈,所有的伪善、空虚、丧失灵魂与信仰的躯壳。他象征了一切浮在真实之上的迷幻泡沫,这让刚刚从破灭的幻梦中跌下来的红鱼无法忍受,他必须靠癫狂的枪击打破所有的谎言与骗局。他失去理智的扣动扳机,一边声嘶力竭的吼叫着:“让你感觉一下死的滋味,怎样?有没有死的感觉?”“告诉我你活着干什么?你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不一样?”他逼迫着血肉模糊恐惧颤抖的邱董,表达着他对这个势利虚伪社会的责问与反抗。而杨德昌也用这样的暴力震撼着观者的心,用这一个个血腥的场景和愤怒的叫喊来戳破我们已习惯虚伪的笑脸,来警醒我们已麻木苍白的内心。在红鱼无力自杀悲嚎倒下的同时,一阵笑声很快地响起,像是一个旁观者对这场惨淡收尾的闹剧发出嘲笑;而在《牯岭街》的结尾,狱监随手把小猫王送给小四的录音带丢进垃圾桶,则暗示着无论用何种暴力解决,隔阂与冷漠依旧存在。

  

  

也许正是不断的杀戮与殴斗,使得杨德昌的电影中散发着与眷村相似的死亡气息。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电影中对生命、对死亡的思辨。影片中时常出现剧中人冗长的对白,一语双关,既像是情节的自然发展,又像是导演想对观众说的话。在很多电影里,杨德昌似乎想借着角色的嘴把他对人生的理解全部讲给我们听,那些剧中人物对着屏幕说完大段大段关于人生、死亡、社会、个体的思考,就像红鱼在沉闷枪声中那段声嘶力竭的追问;就像洋洋母亲在静躺的婆婆面前失声痛哭,语无伦次;就像《牯岭街》中的小四、小明和少年们;《麻将》中的红鱼、“香港”、伦伦;《独立时代》中的琪琪、Molly、小明;《恐怖分子》中的李立中和他的妻子……他们全部都面对着人际关系、现实困境、情感纠葛以及欲望所组成的生活漩涡,困境重重,死气沉沉。除了用狂暴或讽刺的杀戮来换来剧中人的新生,似乎已别无他法。

  

  

唯一的例外发生在2000年的《一一》里。这次,人们当然还是陷入困境,被欺负、被冷落的少年洋洋;情窦初开,又对婆婆卧病心存愧疚的姐姐;即将成为父亲,却又莽撞幼稚的舅舅;还有在事业、情感上矛盾犹豫压力重重的父母。只是这一次,杨德昌并没有安排一场暴力来解决掉这些问题。53岁的他似乎已经明白了生命还存在其他更为平和的延续方式,人类的伟大也正是在面对困境甚至死亡的威胁时依然坚韧和不屈的意志。影片在热闹的婚礼中开场,以清冷的葬礼结束。情节并没有始终被令人窒息的阴郁悲观笼罩,而是在偶尔多了一抹温暖的亮色。杨德昌呈现给我们的现实,已经从当初打破一切、戳穿一切的愤怒,变为了《一一》中忍受痛苦、平静面对的忧伤。

  

  

其实,他的电影中还经常展示的,是个体与社会的对抗。对于每个角色,影片中的现实与旁人组成了他眼中的世界图景,他身处其中,感到压抑,无力挣脱。但他同时又成为别人的牵绊与圈套。大家便在这张网络中彼此忍耐、争斗,相互欺骗,直到在某个时刻,其中的人被无休无止的闹剧所激怒。杨德昌在阐述创作意图时说:“《牯岭街》不是一个单纯的谋杀案件,促成杀人事件的是整个环境,凶手是整个环境,甚至小明自己。”

  

  

在此需要提及另一个词语:距离。无论是电影,还是杨德昌自己的生活,他都与现实,与社会保持着距离。这也是眷村的气味之一。这种习惯促成了他的冷静和理性。其实,对于眷村的孩子来说,他总是孤立的,他与眼前这个阴沉的环境相向而立。就像小四一样,对他来说,父亲言传身教的原则性与现实格格不入,他无法在混乱、凶狠的校园中保持独立,他的爱情,他的苦闷、困惑无处倾诉,他阴郁的坐在黑暗中期待救赎,而女神一般光明、纯真的小明背后,也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和阴影。这个沉默的少年,面对着强大、沉重而阴暗的世界,已无路可走。而在其他影片中,无论是面对都市还是眷村,杨德昌都保持着有距离的观望。正是因为这种冷静理性,他被称为“台湾社会的手术刀”,他以精准的镜头语言,看似疏远,实则无比贴近的解剖社会现实的肌体,触摸着角色与观者的脉搏。

  

有一个画面最能代表杨德昌阴郁、绝望、疏离的特质,那是在《牯岭街》中,山东一派被血洗。雨夜里,目睹了整场杀戮,惊魂未定的张震,拿着他从片场偷来的电筒,缓慢的跨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斑驳的土墙上血迹未干,有的人被砍得血肉模糊,却还在呻吟着全身颤抖。外面滂沱的大雨渲染着萧杀的气氛。他用电筒照着垂死挣扎的山东,看着他一边呢喃一边用尽力气抓住菜刀并举起它,然后和赶来的女人抱在一起。张震喘着粗气,神色惊慌,在女人的绝望哭泣中朝屋外走去。外面的夜色和屋内一样黑暗,手中的电筒发出微弱的光线。背景惨淡,步伐蹒跚,他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黑暗面前已无处可逃。他唯一的命运,是被这黑暗所吞噬。

  

而我们这些在生活中绝望,或是被绝望逼得麻木的人,我们除了被这强大的生活漩涡套牢之外,还能做出什么选择呢?

抒情与疏离

台湾导演蔡明亮曾说过,侯孝贤、杨德昌和他自己在本质上都是以电影作笔的知识分子。把这三位并称为台湾新浪潮“三驾马车”的导演放在一起加以比较颇有意味。他们的镜头都与人物保持着某种距离,不过区别也显而易见。如果做一个不太确切的比喻,侯孝贤的镜头就像是母亲的目光,温柔慈爱;杨德昌则如父亲的眼神般冷静、严肃;而蔡明亮则完全是陌生人的旁观,漠然、阴冷。侯孝贤缓慢的移动着镜头,随着镜前人物的动作,镜头悠悠流淌。这样的节奏本身便充满柔情,再加上自然晕染开来的单线条叙事。即使在《千禧曼波》、《风柜来的人》,在《最好的时光•青春梦》这样激烈、动荡的青春故事中,一个又一个的段落镜头,也像是母亲温柔怜惜的注视,它们安抚着受伤、疲累的孩子,更不用说《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这样本身以回忆为基调的影片。而蔡明亮有时连镜头也不动,如同监视器那般冰冷固定着,凝视着人们被寂寞、情欲驱赶,呆滞无望的生活,寻找着救赎。蔡明亮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并不伸出援手,甚至还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反讽带来反思,这样的冷漠凸现出工业社会中人类的孤立与异化。

  

  

而杨德昌又有所不同,他冷静地看出问题,深知个体内心的焦虑与社会暗处的症结所在。但他并不以戏谑的方式讲述,他只是呈现。呈现出个体的困境,现实的逼仄,随后利用角色的对白进行思考论辩。所有观者都将在这样的呈现中受到拷问,杨德昌虽然客观、理性,不动声色,但我们却可以强烈感觉到他的心脏正与我们紧紧贴近。因为他所呈现的正是被我们忽略同时却又正将我们困住的生活剖面。他如同父亲般一面显得严肃、冷峻、不苟言笑。一面却在内心里理解并关注我们。作为“台湾社会的手术灯”,他剖开人性的躯体,照亮我们不曾察觉却已腐臭不堪的阴暗区域。

  

  

如前所述,杨德昌这种冷静疏离的观察,与他的眷村成长经历大有渊源。杨德昌曾自述起他的沉默寡言,与老师的敌对,对人的不信任。有论者认为他一直重复着某些主题:被压抑的少年生活,被成人世界排斥的失落。在初试身手的《光阴的故事•指望》一段中,他精准的描写出面对爱情初萌与身体发育的少女情怀,和幻想长大,却受到冷落与挫败的少年。从那时候起,杨德昌电影中的孩子们,就一直如此孤立于他们身外的世界。他们被忽视,反过来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待成人社会的光怪陆离。这样的眼神除了客观,还带着不解产生的无动于衷。而我们习以为常的社会生活在这样的审视中变得荒谬可笑,或是绝望可悲。在《一一》中,杨德昌设置了洋洋与婆婆这两个旁观的角色。洋洋是一个内向的孩子,用他的沉默固执的抵抗着来自父权社会的强横威严。而且还用照相机拍下别人的后背,因为“你们看不见,我拍给你们看啊!”这句话也成为导演自己的理念宣言。据此,众多论者认为杨德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眷村,他永远都是那个旁观的孩子,沉默着躲在暗处,看透了我们的忙碌与热闹表象下的迷茫本质,然后截取生活中那些被人忽视的阴暗,来让我们惊讶、震撼。

  

  

更有意味的是婆婆这个角色,影片开始不久,她就因意外瘫痪倒床,陷入植物人的沉睡状态。为了配合治疗,NJ要求家庭成员每天都要逐个同婆婆讲话。因此,这些人坐在静默的婆婆面前(也就是镜头前),开始了他们的自言自语。结果,这一看似普通的情节却成为每个人脆弱的时刻。平时开朗多话的舅舅,在婆婆面前嗫嚅失语,无法接受这种自我的审视;姐姐紧张的袒露自己的愧疚,祈求婆婆的原谅;NJ缓缓地说起生活的平淡、琐细,对生命的容纳、理解,而他的老婆却在审视中痛哭流涕,苍白的人生经不起审视,它的空虚、重复与雷同的表象不堪一击。

  

  

这就是杨德昌独特的洞察力,他并不用侯孝贤感伤柔和的段落镜头,也不用蔡明亮凝滞到荒谬的静止与奇异故事。他的魅力在于他只用一个个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一段段平铺直叙的白描,来反证出社会本身的荒谬与人类的孤立。这种特质在《独立时代》中得以彻底展现。影片中的每个人物都身处繁杂的社会关系中,看似热闹和谐。真实的处境却是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着这些关系,对抗着毫无头绪的复杂现实。无论是以笑脸为面具的琪琪,还是做出玩世不恭姿态的小波,以及衣冠楚楚稳重文雅的小明。他们都只能靠着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影片里由四位大学同学扩散开去的关系网。每个人都在努力挣扎,自身与别人眼中的角色形成矛盾。他们在生活表面互相依赖、联系紧密。但当一个一个情节密集的展示出来,观者都能轻易地发现他们的孤立。尽管貌似亲热、甚至肌肤相亲,他们却永远只在自己的空间生活,彼此疏离、隔阂巨大,中间挡着厚厚的偏见与误解。

  

  

这样的疏离引发了“儒者的困惑”。《独立时代》的英文名叫做“A Confucian confusion”,这部影片的内容是儒家所强调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即“礼”。但是,儒家的最高境界是通过最细小的人际关系的正确处理达到最大的政治目标的实现,也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在杨德昌的镜头中,当个体用尽全力去应付身边出现的所有关系后,他们收获的却只有孤立、误解,以及对荒谬生活的困惑。于是,在影片中,杨德昌借助“作家”这个隐喻式的角色表达了他对这种矛盾的困惑。“作家”写了一本孔子在世的故事,人人都喜欢他的为人,但是同时也都认为他是装出来的,最终让他得到了身败名裂的结局。原本在古代成为准则的理论,在现代社会却变成陷自身于囹圄的枷锁。而“作家”还悲哀地发现,没有人能逃离出这种悖论。“死了还不是转世来到这世界上,要将这种命运永远这样重复下去。”这究竟是理论本身的脱离实际,还是现代社会的浮躁、虚伪导致了个体的异化?导演没有给出正确答案,倒是用剧中角色给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解决。一个操着山东腔的出租车司机对撞车的“作家”说:活得好好的,想那么多干嘛?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他骤然发现其实每个人都依靠自己的视角生活着,但其实,生命中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寻找。他充满希望的发现,战胜虚伪不一定要去死,还可以真正诚实的活下去。这是杨德昌的电影中不多的亮色。幽默的是在片尾字幕中打出角色名是“出租车司机(孔子)”。似乎,杨德昌正是期待观众们接受作家的理论,接受以真正诚实的活下去来克服这个社会的虚伪与浮躁。

  

  

可是在整部《独立时代》中,仅有“作家”一个人从理论上看到了这样的实质,其他人却还是在繁杂的社会罗网中孤军奋战。不过,希望与温情总是在绝望的间隙中流露出来。其实,在这样低沉阴郁的影片中,导演与观者就像剧中角色的关系一样疏离。杨德昌并不想迎合我们,甚至也不在乎我们是否真正理解。他只是讲完他的故事,说完他的理论。但这两种关系却也有显著的区别。剧中人的疏离是冷冰冰的,他们都在用尽全力抵抗眼前的困境,无法分心去相互理解,无法关注彼此,拥有的只是肤浅的交流与短暂的依赖。但当我们看完这一幅幅浮世绘场景过后,杨德昌的目光在银幕背后显现出来。他的目光中带着温情,隐藏着怜悯、期盼。他在等待着剧中人的醒悟,等着观者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症结所在,他用镜头解剖出淤血、肿瘤,逼视着我们的内心。他将之看成一种拯救,“对我而言,拍一部悲剧是出自于关怀,是有正面效果的。”

  

  

同情节一样,杨德昌的镜头朴实、干净,如同白描,平缓的叙述,并不带过多的感情色彩。他多用中远景镜头,也时常采用平视俯视的角度,勾勒出人物的渺小与卑微。而镜头的空间,却又如同周传基先生所说:“在杨德昌的影片中不缺纵深空间,不缺运动。这是电影的两大幻觉部分。”他的电影几乎都拥有多线索叙事构架,每个角色自成一体,但又自然的彼此联系,汇成一幅层次丰富的画卷。在《恐怖分子》这样的片子中,形式甚至已经大过于故事本身,朴实与夸张的画面交替出现,沉闷与暴烈、幻觉与真实,直到最后也无法让人分清。而故事的最后又总能用一个看似结局的情节来总结全片,并将之前的众多线索握在一起。正如同论者评价《牯岭街》所说:“四个小时的积蓄,一刀刺出,整个世界,土崩瓦解。”

  

  

这便是杨德昌的抒情与疏离,他旁观着这个世界,旁观着生命中的悖论与矛盾。一面向我们展示出冰冷的真实,一面却又热心的为我们出谋划策。在他的电影中,除了充盈的冗长对白,绝望无处不在,生机若隐若现。而在这样的情节背后,我们猜不透杨德昌看待人生的真实态度,是像卡夫卡般只看到荒谬与圈套,还是像加缪那样获得绝望之后的热爱。我们只能通过影片,去默默的同远在天国的杨德昌秘密交谈。我不知道他会对我们说上一大堆理论,还是沉默严肃地逼视着我们,或是对荒凉都市里的芸芸众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一生

1985年,杨德昌与前妻离婚,转身与歌手蔡琴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这段婚姻维持了十年。才子与佳人,电影导演与著名乐手,貌似天作之合的婚姻却不如它的表象那样美好。婚后蔡琴不但答应了杨德昌维持“柏拉图爱情”不要性爱的要求,而且放下自己的事业,全身心支持丈夫的电影。在杨德昌执导的《独立时代》里出任美工、演唱插曲,后又帮助他宣传筹拍《牯岭街》。十年的无性婚姻与全心付出,其中的艰辛恐怕只有当事人明白。在分开后的一次演唱会上,蔡琴曾因为太投入歌曲,禁不住在台上自言自语:“像我这样受过伤的女人,如果碰到一个对象,到底还要不要恋爱?”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能领会这句话背后的伤心与悲戚。杨德昌逝世后,蔡琴在公开信中如此评价:作为一个女人,她给我的寂寞多过于甜蜜。作为一个观众,我们痛失了一个锐利的记录者。

  

  

对杨德昌私生活的关注,让我们成为了他的电影中讽刺的那些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所以只有等着人来告诉他们。”可是,了解他的生活,有助于更好的理解电影。何况,他的电影那些带着哲学思辨意味的对白和独语,如果联系上他在现实中的导演身份以及我们的关系,将是极富有意味的。在《独立时代》中的“作家”与主持人夫妇,几乎可以与他和蔡琴的关系划上等号,“作家”的遁世与思考,主持人辛苦维持的公众形象,旁人对他们关系的猜测关注。而杨德昌即使是在叙述自己的时候,也从不露出激越或者伤感的情绪。他的理性浸透在冷峻的镜头和白描的情节中。

  

  

杨德昌最初读的理工科,在美国读计算机,后来才转入电影。因此,他的电影中少了很多侯孝贤的柔软细腻,却多了赫尔措格的冷色。理性的人多是孤独的,他的很多朋友都证实了这一点,在陈国富看来,杨德昌是个离群索居的人,“是一个永远在思考却苦于表达的人”;李立群则认为他是“没有梦想的人”。

  

  

与理性相伴的,却是他的“红色”。第十届上海电影节上,宣传《吴清源》的张震用“红色”来形容他心目中的杨德昌,“他是红色的,我跟他合作的时候,他总是带一顶红帽子,那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想来,张震口中的红色,除了指示杨德昌电影中的暴力,更多的则在于他内心深藏的悲悯和热情。在他冷静的影像表层之下,是他无时无刻不关注着社会、人性的热心肠,他解剖阴暗、袒露荒谬、揭示悖论,其实是为了与观者一起寻找问题的答案,去摒弃虚伪,还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但是,杨德昌的红色,并不是热情亮眼的,而是低沉、克制的暗红色。从眷村长大的孩子,到被老师讨厌的学生,再到国外的种族歧视和文化冲突。他的成长经历一直受着外部的牵制阻碍。这也许直接造成了疏离的气质。他旁观着生活、社会、欲望、焦虑,甚至也包括爱情。

  

对于爱情,他充满不信任,无论是《恐怖分子》里对婚姻的厌倦情绪,《独立时代》里相互依赖的短暂关系,还是《麻将》中完全欲望,毫无感情的接触。他最多在影片的最后留给爱情一线生机,比如琪琪与小明在电梯门口的拥抱,比如伦伦和马特拉在街头的凝望。但自《海滩的一天》开始,他的影片中便充满对爱情、对婚姻质疑的现实解剖。在《青梅竹马》中,他写下这样的台词:“结婚不是万灵丹……美国也不是万灵丹,和结婚一样,只是短暂的希望,让你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的幻觉。”当他写下这些的同时,正是他和蔡琴相识并陷入情网的时刻。

  

  

当然,对这个被经济发展冲昏了头脑的民族,对于在社会变革中无所适从的我们来说,杨德昌电影对个体与社会的关注具有更大的现实意义。他的每一部片子刻画出人类在面对飞速变化的外部环境时内心的苦闷与慌乱。他所描述的困境很快将降临到我们头上。也许到那时,更多的人才能发现到杨德昌的先知先觉,和他的忧虑与思考的价值。

  

  

而现在,杨德昌已经远离了我们。除了他留下的八部半作品,我们已无法与他交谈,无法看到这个带着一丝嘲讽笑容的男人怎样冷眼旁观整个世界,怎样化身为角色在电影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们他的态度。放眼现在的电影院,随时上演的都是浅薄的恶搞与感伤,观众们像傻子般欢笑,被色彩和特技轰炸,被粗陋的怀旧与爱情故事煽得泪流满面。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孤独深刻的思考者,没人愿意坐上三、四个小时倾听别人冗长的劝诫。更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卑微、虚妄与可笑,在别人的闹剧中看到自己奉为圭皋的价值观与处事原则是如此的脆弱、荒谬、不堪一击。危机已在我们体内发芽,若不加以控制,势必像小四所面对的荒芜压抑那样膨胀,直到成为无法承受之重。那时,我们才能想起杨德昌的电影,想起他早就告诫过我们这一切危机和困境,告诫过我们的步伐太快,心性太躁,才把自己与社会变得面目全非。

  

  

有时,我甚至觉得,杨德昌就是那个躲在银幕后面的孩子,他坐在阴影中,从来没有长大过。他带着眷村孩子的警觉与惶恐,对眼前变幻不停的世界充满困惑。他做了很多尝试,试图走到银幕的另一边看看,试图通过推理获得答案。有时他感到绝望,有时又看到一丝生机。他沉默的记住它们,冷静的讲述它们。在现实中,杨德昌的确是个从未长大过的孩子,他的两任妻子,蔡琴和彭铠立,都为他扮演了“保姆”的角色。帮他处理外交事务,承担她电影的策划、筹资工作。现在,独在另一个世界的杨德昌,是否已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观望着地球上胡乱奔走的芸芸众生。每当想起他,我都不由得记起《一一》结尾的那一段话,也许这最能代表我们想对杨德昌讲的。洋洋站在婆婆的遗像前,用童声念出他写在本上的文字:“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找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钢琴声缓缓响起在宁静的深夜,开始打出字幕,漫长的时光里,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内心已经充盈着人生百味情绪。而就在恍惚之间,我们已经过完了我们的人生,看完了旅途上的风景,杨德昌陪着我们,给我们说完他看到的故事,然后,我们和他一起都老了。

  

杨德昌导演


社会一如既往的运行着,一如既往地快速与凌乱。杨德昌和他的电影静静的躺在回忆里,如果人真的有来生的话,但愿杨德昌的来生能轻松一些,他所看到的社会与人群也能因为他的电影少一些虚伪与凝重,多一些真诚和清爽吧。

  

谨以此文,纪念离去两年的杨德昌君。


吴念真 ,台湾导演、作家、编剧、演员、主持人。
吴念真的本名为吴文钦,吴念真是他的笔名。拥有众多作品,其中就包括导演作品,编剧作品,主持作品,演出作品,书籍作品及监制作品,五度荣获金马奖最佳编剧奖。
主要作品:《多桑》、《无言的山丘》、《悲情城市》、《儿子的大玩偶》、《海滩的一天》、《鲁冰花》等
在电影《一一》中吴念真担任领衔主演,(饰演NJ)
《一 一》 故事简介

NJ(吴念真)是个很有原则的生意人,同妻子敏敏(金燕玲)、女儿婷婷(李凯莉)、儿子洋洋(张杨洋)以及外婆住在台北某所普通公寓里。小舅子的一场麻烦婚礼过后,因为外婆突然中风昏迷,他迎来更加混乱的日子。

  

敏敏公司、家里两头跑,时常感觉自己要被耗空;婷婷一直为外婆的中风内疚,恋爱谈到中途发现自己不过是替代品;NJ更是麻烦重重,公司面临破产,他又不愿放下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自尊。一家人里,似乎只有洋洋没有烦恼,他平静地用照相机拍着各种人的背面,帮他们长出另一双眼睛,然而,洋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出更深的悲凉。


文章来源:《青年电影手册》(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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